消失与崛起
老家的第一所房子因修路而放倒。没有任何的补助。那个栽有四棵梧桐、八棵刺槐、一棵香椿、一棵柿子树,一到春天郁郁青青的院子,那个养育了一头头肥猪、一只只公鸡和母鸡、一茬茬兔子、一群群鹅和鸭子,一年四季家禽叫声不断的院子,那个希望与伤感同生、贫穷与快乐同存的院子,就这样被埋在了一条土石路下,日夜经受着车轮和脚步的碾压。1976年9月25日,三间既不低矮也不高大的土屋,在我盈盈的泪光中轰然而倒,如同电视里一头大象被神秘而致命的子弹击中。经年以后,每当走在这条路上,我总是放慢节奏,放轻脚步,竖起耳朵,往昔那些贫瘠而纯真的笑声,那些伤感而细密的呻吟,犹在耳边响起。
第二所房子也在婚姻与经济的双重压力下易手他人。那年,知识分子农转非,我们全家人从生活了几辈子的农村搬到了让人向往的县城。但是,没有人知道风光背后的苦涩。因为父亲单位没有房子,我们只能在外租房。母亲没有工作;姐姐刚出嫁;我尚在师范求学;弟弟妹妹上初中。父亲一个人微薄的工资供应着一家四口人的吃喝拉撒睡,常常是捉襟见肘,勉力为之。积蓄更无从谈起。毕业后我谈了个城里的女孩,虽然人家没有要这要那,但是,婚姻乃人生之大事,作为男方,最基本的东西总该准备一点吧。我瞅瞅屋里简陋的摆设,摸摸空荡荡的口袋,眉头拧成疙瘩。看着我愁眉不展的样子,父母只能把焦灼而无助的目光投向老家那三间瓦房。三间瓦房于是变成了我新房里的一台新飞冰箱,一张床,一套组合橱,一套电视柜,以及锅碗瓢盆。
家有句俗话,说老屋不能卖,卖了,根就没了。父母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不成规矩的规矩,但是为了儿子,什么也不避讳了。就这样,那所凝聚着父母心血与汗水的房子,那所寄托着对家乡情感的房子,只能无奈地跟一家人挥手道别。就像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,只好把那只咕咕叫的可爱的芦花鸡,或者那只温顺的山羊抱到集市上卖掉,换点口粮救急。每当领着学生学《范进中举》这篇课文,读到范进抱着鸡在集市晃荡的情节,我总是想起我结婚时的情景,想起我家的那所老房子,我觉得自己就跟范进一样潦倒。当时新婚的甜蜜暂时冲淡了心中的不舍,人过中年每每想起,心中那份隐隐的痛便跳出来,蚂蚁一样啃噬着千疮百孔的心肺。每年清明回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,这种噬心的感觉越发强烈。好像我们只是路过家乡的一阵风。好像我们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。好像我的爷爷奶奶当年背井离乡,突发变故被迫埋葬他乡。连添土的铁锨都是向昔日的邻居借的。到了午饭时间,连个落脚喝口水的地方都没有。我真的是一个过客了。
和老房子感情最深的,莫过于母亲。房子忍痛卖掉后,母亲的思念便如石缝里的泉水一样滴滴答答,不管春夏秋冬,从未停止过。每次给爷爷奶奶上完坟,母亲总喜欢到老房前后转一转,左看看,右瞧瞧,还用手摸摸那些斑驳的砖头和门框,那个亲切劲,仿佛是自己好久没见面的孩子。上车时那踟蹰的脚步,那依依难舍的目光,那伤感的模样,让我的心泛起了愧疚的涟漪,让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忧伤的雾。
有一年的中秋节,一家人在一起闲扯,不知是谁说到了盖房子的事,母亲再次说起当年盖房子时的波折和辛苦。我愧疚地说:都是因为我!要不咱把老房子再买回来吧?
买什么买,还嫌家里经济不够紧张?母亲的断然让我有些吃惊。
就是买回来,咱娘还能回老家住?这大老远的,身体万一有个闪失,打120都来不及。弟弟说。当初四婶子突发脑溢血,就是因为远在老家,到县医院时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。医生说,要是在城里的话,生还的几率还是挺大的。是呀,把两个年迈且行动不便的老人放在老家,我们这些做后辈的心里也不踏实呀。
但是,我心里清楚,我欠母亲一笔感情债,一笔永远都无法还清的感情债。
前年四婶子去世,我们前去奔丧。四叔家的旧房子摇摇欲坠,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叟苟延残喘。随着送葬的队伍亦步亦趋,我的视线在那些曾经熟悉的老房上逡巡着,竭力寻找着童年的点滴。跪在街口发丧,看见周围那些陌生的眼神,恍如置身他乡,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漂浮感。再过二三十年,随着熟识的面孔相继隐去,老家对我来说,就只能是人生旅途上一个倏然而过的影像了。
一个同事的父亲去世,同事给他在青云山陵园买了块墓地,花了三万多。回家无意中跟父亲聊起墓地的事,他说,我死后就把我运回老家吧,埋在老家西山的坟地里,跟你爷爷奶奶做个伴,又省钱又安心。叶落归根,这是众多游子的心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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